第49章 上 针锋相对(2 / 2)
案牍上书卷散乱地堆积在一角,青铜灯烛影摇红。
景天信手而画,微微泛黄的宣纸上出现了道符箓图案:“常胤,这是不是所谓的阴阳和合符。”
常胤只看了一眼便肯定地道:“不错,确是我蜀山的符咒。景堂主,你在何处看到这种符箓?”他的眼神中透着几点困惑,解释道,“我们蜀山弟子平常在山下,除了斩妖除魔,偶尔也会做做法事替人卜卦算命。这阴阳和合符便是专门为了应付那些恩爱夫妻准备。”
“有什么作用?”
“作用大着呢,比如探知对方的情意真伪,又比如可以……”常胤忽然有点警惕地道,“你何以熟知我们蜀山的符箓?莫非……”
“哦,我在蜀山的时候就看见你大师兄画过这道符咒。”
常胤笑了笑道:“不可能,大师兄乃是出家之人,素来清心寡欲。蜀山年关之时并无香客,他无端端地怎么会使出这些阴阳法术。这种符箓只对恩爱夫妻,或者有合体之缘的情侣才发生作用,寻常人等——”他讲到这里,语气戛然而止,神色复杂地望着景天。
营帐外,风声如注,雨声如注。
景天心下彻底了然,一股深深的苦涩弥漫在心田: “是啊!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。百密一疏,机关算尽太聪明,反误了卿卿性命。”浑浊的油灯下,十九岁少年呢喃地自语着,“我实在是太蠢了!太笨了!本来早已时过境迁的破事,我偏偏要多嘴饶舌。”
百般悔意无计可消除,他只能一次次地在心底呼喊:忘了它,好不好,忘了它!白豆腐,忘了它!
帐外,风声如晦。
天空霹雳不断,道道闪电以奔雷之势,劈开了夜的深沉。
回到营帐,守护在榻前的景天,一次次告诫自己:忘记它,忘记那晚的事,忘记那个男人……然而,事与愿违,魔尊重楼总以一种不请自来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!
“接着!”青碧色的瓷瓶划过一道幽亮的弧线,准确无误地抛落在景天手中。
“这是九转甘露,你每天辰时、寅时喂他吃几滴,然后以蜀山心法助他运功调息,希望能弥补他因箭伤损耗的精气真元。”
景天坐在榻前,回眸望了重楼一眼,一字一句地道:“不谢!”他讲这几个字的时候,攥紧了拳头,指甲缝里甚至有丝血迹渗出。
重楼稍一犹豫,似乎想来查探徐长卿的伤势。
“站住!别过来!别过来……打扰白豆腐休息。”
魔尊生生刹住脚步。黑暗中,他的乌瞳熠熠生光,那是含有些许探究的眸光,在景天和徐长卿的身上逡巡。
对于景天随性妄为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行径,魔尊并没有追问缘由,甚至毫无条件地配合、纵容。与其说,在他心中有丝难言的歉疚,不如说,在他的心里,总含有一份隐约亟盼。盼着某一个人,某一时刻的出现,让他重温那种砰然心跳的陌生情愫。
门帘微晃,夜风萧瑟,重楼魁伟如山般身影终消失在天畔。
景天握拳僵立在榻前,直到此时才松了口气,颓然坐下。
对于重楼数次施以援手,景天有着无比矛盾的心情。就像那日在虎牢山上,重楼允诺给他送九转甘露后,他便整日开始忐忑不安。景天潜意识地排斥这个强大的力量进入自己生命轨迹,但理智又提醒他,为了徐长卿的安危必须要和重楼周旋到底。
到了最近几天,眼见徐长卿昏沉不醒之际,这种矛盾的斗争到达了极限,景天几乎要崩溃。只要听见营帐外的些微动静,他便莫名激动,期望着重楼的到来,带来奇迹的出现。与此同时,他心里又有沉沉的失落。
这种感觉很奇怪,就像一种“即将失去的拥有”!
召唤重楼是不是饮鸩止渴?
在重新拥有了徐长卿的同时,又时时刻刻伴随着失去他的潜藏危机。随着重楼的每次出现,自己、徐长卿、重楼三人的关系越来越近,近到简直要刺破最后一层遮掩的薄纱,直窥幕后的真相。
——而这,是自己万万不能容忍!不能发生的事情!
有时候,他甚至想,若真要牺牲真相来换取重楼的援手,自己不如杀身成仁,宁可与徐长卿同生共死。然而,此念一出,大觉不妥。凭什么要白豆腐陪着自己去死,为什么还有机会救他,自己却要主动放弃这个机会?
平日机灵百变的自己怎会有了这些颓废的念头。为什么要死呢?
“死易生难”!
千百年来,不知多少英雄豪杰败走江东,乌江自刎的楚霸王最后又得到了什么,连自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。
留下一条命,和对方周旋到底,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,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失败。生死攸关时刻,白豆腐都知道提醒自己“置之死地而后生”,自己为什么要放弃?
景天心里倏然一惊,暗忖道,难道我是在吃醋,吃重楼的醋?又或者是自怨自艾自卑……我害怕?害怕白豆腐知道真相,害怕他知道真相后,明白我们之间永远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。而那个强悍得无以复加的魔界老大,他的力量我根本就无法匹敌。所以,我若得不到白豆腐,护不住他,守不了这份爱,那我就宁可把他带走……和我一起消失!
——做不到曾经拥有,那就亲手打造一份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天长地久?
我这样做,委实太自私!我太在乎自己的感受!我不能牺牲他的性命,用这破釜沉舟的毁灭来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信。我这样做,和说书人口中,那些城破徇死前,先杀妻灭子的迂腐愚臣有什么区别?
“白豆腐,你不能死,无论如何,你都要活下来。只要你能活下来,一切都不重要。重楼要来就让他来吧!我和他死磕到底!你桃花运太好,弄得老子情敌一堆。反正,男的女的、妖魔鬼怪、魑魅魍魉、人魔仙妖啥东西都有了……妈的,多他一个不多,少他一个不少!”
梆声悠长,景天握住了徐长卿手腕,小心翼翼地触摸着,感受着那股浸入骨骼的冰冷。指尖、眉间、心间,每处都摸了个遍,可是,怀里的人从不为所动。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着、熟睡着,仿佛要从遥远的亘古沉眠到未知的将来……
然而,他的气息,却已经从景天的肌肤渗到了血脉。即使在沉眠中,他斜飞的剑眉依旧微蹙,仿佛承担着某种难以言表的重任不得解脱。景天瞧得心下直叹气,伸了食指缓缓地揉捏着,想揉化他眉间的那缕清愁。可是,没用,无论他怎么努力,都无法改变榻上这个男子沉淀在生命中、骨子里的道义、责任。“好吧,长卿,让我陪你生生世世,感动今生无法改变的你!”
俯身,轻吻那紧闭的眼睛,景天认真地道:“白豆腐,你现在想休息了,执意不肯醒,我也不催你,反正我有时间和你耗上一辈子。”取下了随身不离的镇妖剑,抚摸着锋刃,剑眉微挑,沉稳地气息拂过徐长卿耳鬓,“唐军和窦建德的生死决战马上就要开始,你要守护的,我会替你做完。从明天开始,我接替你陪同秦王随玄甲兵出征,以后不能时时刻刻地陪着你,让你那些师弟们陪你聊天解闷吧……我不在的时候,你要听话,喂你羊奶不准再吐,敢吐出来就家法伺候!”
战鼓已经擂响。
景天走得决绝,头也不回。
所以,景天没有看见,榻上白衣人的指尖微微抖索,紧闭的眼皮下有暗流缓缓涌动。眼前是光影交错的虚幻世界,他似乎也想竭力挣扎起身,追逐那温暖的彼岸,然而,却最终沉沦在无边黑暗中。
一切又归于沉寂。
所有人都忽视了他曾经的努力,无助的挣扎。他只能继续陷入那片永无止境的黑暗。
——世上有些事,不得不为。
作者有话要说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