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6章 钟意(1 / 2)
睁开双眼时, 后脑传来一阵剧痛。
这是个陌生的地方。空旷,安静,地面冷得像冰, 呼吸可见阵阵白气。
尖锐的耳鸣声持续着。简亭灵下意识想捂住耳朵,却发现自己双手被缚,动弹不得。
绳结在手腕上勒出红痕。
冷静点。
她强迫自己放慢呼吸,一点一滴回想之前都发生了什么。
宴会厅的洗手间内, 一个陌生的异国女孩在抽泣,求她帮助。她陪女孩走出门, 来到一条空寂的小巷……
简亭灵蓦地抬头。目光锐利如箭矢, 直指这桩事件的始作俑者。
杨柳菁被她看得一凛。
纵使身边站着好几个身强力壮的黑人保镖, 此时的她, 仍觉得自己无比矮小。
仿佛又回到高中时代,简亭灵还是那个威风凛凛无所畏惧的大姐头, 而她只是缩在一边,又嫉妒又羡慕她的围观者之一。
她心里发毛,赶紧看向捆在简亭灵身后的绳结。
确定无误后,又悄悄往保镖肩膀后退一小步。
戴着黑超的保镖们站成一排, 气势汹汹,宛如钢铁铸成的森林。
杨柳菁将指间香烟点燃, 深吸一口, 又把打火机揣回兜里。
这才有了些安全感。
她朝简亭灵开口。
“你知道这是哪么?”
烟雾沁入喉咙, 妩媚音色变得沙哑, 昔年的娇怯被氤氲得模糊不清。
简亭灵没理她。
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,身后抵墙。
身上仍是宴会时的装束, Sylvia的香槟色礼服裙, 裙摆和腰际延伸出纯金打制的镂空荆棘纹饰。
玉白的长腿裸.露在外, 脚上一双钻光盈盈的细高跟。
出来时披在身上御寒的黑风衣已无影无踪,不知掉到了哪里。
此刻的她无比落魄。
华美的裙摆全是褶皱,漂亮如凝脂玉的长腿上也沾了灰。
锁骨发散乱几分,垂落在额前,挡住那双清亮的眸。
可杨柳菁仍有种感觉。
比起那套光鲜亮丽的赴宴造型,这副模样,反倒更贴近简亭灵的性格。
游走于规则之外的恣意,骨子里的无所畏惧,女性身上罕有的匪气,与凶狠。
即使她已经让简亭灵成为一只困兽,即使她居高临下地凝视她,即使有这么多高大健壮的黑人给她撑腰。
她还是怕。
胆怯感像一根细细的钢丝,将杨柳菁的脊背扯得瑟瑟发抖。
她将身上的雪白皮草围裹得更紧了些,再吸一口香烟。
发冷颤的牙齿割扯着滤嘴,留下深深浅浅的齿痕。
“简亭灵,你少在这摆谱。”
杨柳菁不自觉抬高嗓门。
“不知道这是哪吧?不认识我带的这些人吧?你力气再大,能有他们大?你再厉害,能从这逃出去吗?”
她仿佛不是在给简亭灵解释,而是解释给自己听。
得出肯定结论后,她语气总算越来越坚定,像一块大石落了地,最终铿锵有力地作出断言。
“你要清楚,你现在任我摆布!”
简亭灵还是没说话。
她仍微微垂着头,看不清眸光与神态,只露出一小段柔嫩的后颈,与灰蒙蒙的空间形成鲜明对比,仿佛雾霭天幕间一抹雪光。
黑人保镖们纷纷滚动几下喉结,有些蠢蠢欲动。
尽管身前这位富有的雇佣者说过,一切都要听她指挥。但他们还是有些按捺不住。
面前这位落魄的异国女孩实在太过美丽。她安静地靠坐在原地,无论是纤细的后背,还是被绳结所缚的双手,全都紧紧贴着冰冷的石墙,仿佛已经放弃挣扎。
可奇怪的是,她身上一点情绪也没有。
颓丧、不甘、恐惧、愤怒……
什么也没有。
她安静得像一面冰湖,散发着象征其本质的冷冽寒气。
不同于春夏两季的温润清澈,此时的它深不见底。
不知过去多久,房间内总算响起一个声音。
黑人们从没听过这么悦耳的声音。如晶石磨砺月光,玎玲清越。又像黄莺的歌声夹带猎猎海风而来,说不出的冷冽柔美。
他们想起不远处的宴会厅正在举办一场上流奢华的音乐家集会。难怪她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。
但他们听不懂来自异国的语言。
只看到她蓦地抬起头,发丝散落,极亮的眼中一抹寒光。
“杨柳菁。”
她的语气没什么情绪。
“你怎么会到这个地步。”
杨柳菁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句。
一般人被逼到绝路,不问“为什么是我”,至少会问一句“你想让我怎么样?”,或者是“你想要什么?”
她满心期待着简亭灵也这么问。
因为这样,她就能折辱简亭灵,能让简亭灵承认,她不如自己好,之所以能拥有一切,不过是因为运气。
而她会赏心悦目地欣赏她的哭泣,根据心情的不同,或许还能在她的哭声里毁掉她,破坏她和柯意之之间的一切。
可她什么也没问。
她仿佛早就看穿,那些问题全都没有意义。就算求饶,就算百般迎合,也不可能被放过。
而她平静地接受现状,不愤怒,不胆怯。甚至时至今日,仍用和以前一模一样的目光看着杨柳菁——
冷漠,事不关己之余,夹杂着一些淡淡的悲悯。
到底凭什么。
到底凭什么,你们都看不起我!
那股熟悉的,绝望的无力感再度涌上心头。杨柳菁再度确认,自己恨这个女人,恨不得把她挫骨扬灰。
她一瞬间丧失理智,将手中的提包劈头盖脸砸过去。
简亭灵没有躲,眼里闪过一线讥诮。
下一秒,杨柳菁才明白她为什么不躲。
两人之间隔得太远,她错算了距离,砸偏了。
她气得浑身发抖,把手里的烟也扔出去。
“这个地步?我什么地步?你他妈给我说清楚!”
杨柳菁被触及逆鳞,彻底无法维持游刃有余的表象,歇斯底里地质问起来。
“我要什么有什么,你凭什么看不起我!!!你家就是太假清高了才会被人整,这么多年都是个破落户,你刚上高中的时候成绩根本没我好,上个选秀居然还他妈破音,笑死我了。要不是有人、有人帮你,你能有今天?”
可是,说到“有人”两个字,她那大股大股如岩浆般喷涌的不甘和愤怒,忽然冷却下来。仿佛一根燃烧的火柴坠入冰窟。
为什么,那个人只对简亭灵这么好,不能分给她一丝半毫呢?
简亭灵并没有对她这番狂风骤雨般的发泄做出丝毫回应。
她仍是那副目光。淡漠的、事不关己的,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悲悯。
从很久以前,她就这么看着自己。
和那个人一样。
都这么久了,杨柳菁却怎么也忘不了这种目光。
高中时就是这样。简亭灵这么看她,柯意之也这么看她。
早在很久以前,在这俩人还互相不对付的时候,杨柳菁就敏锐地察觉到——
他们才是同类。
他们看不起自己这种人,怜悯自己这种人。
自己和他们,永远不是一路。
她看着简亭灵,泪痕将睫毛膏冲刷出一小团污迹。
眼泪簌簌落下,她反倒微微地笑起来。
“不过,我也想通了。”
她慢慢地张口道。
“其实我早该想通的,他根本不值得。他那么冷情,放着我给他的情书贴在走廊里,自己不管不问,任凭我被所有人耻笑。”
五年前,高考前夕。一封情书被堂而皇之地贴在学校布告栏里,写信人,收信人,全都一目了然。
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,和杨柳菁同班的简亭灵被推出去,跟柯意之在天台对上。
如果不是老师来得早,还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后果。
即使过去这么多年,杨柳菁仍能在同学聚会上,听到自己的名字淹没在一片夸张的嘲讽声里。
那天的布告栏就是一根耻辱柱。
她至今仍是所有人津津乐道的谈资。
杨柳菁的语气不再激烈,像一捧落寞的余烬。她双眼放空,像是在看简亭灵,又像穿越了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,去看记忆里一个尘封的背影。
“他可真狠啊。”
杨柳菁喃喃自语。
“不过是这种人罢了。我到底为什么,要喜欢他这么多年。”
可听到她这些话,一直没什么表情的简亭灵,终于有了反应。
她皱起眉,清丽的眉眼涌上怒意,波涛般层层迭起,溅落涟漪。
黑人纷纷眼底发亮。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这个异国女孩露出生动的表情,就像黑白线条的图画终于染上色彩,明亮鲜活得令人挪不开眼。
“你装什么无辜?”
简亭灵质问杨柳菁。
她眼中的愤怒和怜悯都更加深一层,目光之厌恶,就好像对面站着的不是一个娇嫩鲜妍的白衣美人,而是一只肮脏鬼祟的老鼠。
“你写的那封情书——”
简亭灵放缓语气,一字一句,掷地有声。
“不就是你,亲手贴的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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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个懵懂又稚嫩的年纪,云珀一中的所有学生里,心照不宣地流传着一个约定。
如果喜欢一个人,就给Ta写一封情书。
如果情书能被Ta收下,这份感情,就也能被Ta收下。
他们会将彼此承诺为唯一,一直在一起。
很多女生都极度看重这个不成文的规矩。一面偷偷写情书,绞尽脑汁想让对方收下;另一面提高警惕,坚决不能稀里糊涂地接了不喜欢的人送来的情书。
杨柳菁也不例外。
可从高一到高三,她始终没能成功地送出自己那封情书。
她那些吸引异性的小心机,在柯意之那里,通通失效。
直到最后……
烟灰烫到手指,杨柳菁蓦地从回忆中苏醒过来。
简亭灵的话音还在耳边。
杨柳菁心里一颤,香烟从指间滑落了一个关节。
“你凭什么这么说我?”
杨柳菁声音发抖,顿了顿又道:“没有证据,就不要血口喷人!”
当时所有人都说是柯意之贴的。就连老师也这么认为,隐晦地提点过他几句。
可简亭灵丝毫不让步。
“意之不可能做这种事。”
她截断杨柳菁的话。